6
本来只是一个无意的动作,因着明楼瞬间的迟疑,而生出些缱绻的味道。
明诚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,手腕被握住的地方,凭着明楼掌心的温度,渐渐烧了起来。
这一刻似乎极为漫长,也不过转瞬即逝,明楼松开手指,手掌下滑,又握了一下明诚冰凉的手,道:“去穿件衣服再说。”
明楼摆出兄长的姿态,明诚便无可应对,只得顺从地起身。他自己的衣服都湿了,就打开明楼的衣柜,东翻西找,扒拉了半天,才翻出一件毛衣套上。
明楼当做没看见——反正最后也不是他收拾,问:“陈秘书像孤狼吗?”
明诚缩在明楼大学时候穿的旧毛衣里,心里堵着的那口气慢慢顺了,道:“不像。她拿着华兴官股的事威胁我要去政治部。虽然我觉得她说的也未必是真心话……但是这么主动暴露,就不能继续监视我们,所以应该不是。”
明楼动了一下眉,“那就只剩一个了。”
“对。”明诚微微叹了口气,“家里这个,档案简单又干净。”
明楼点了点头,“档案没问题,人就有问题……”
明诚靠在沙发上,看着墙壁上家具投出的一片阴影。答案并不出乎意料,也非不能接受。只是真的坐实一个人险恶如斯,终是叫人唏嘘。
如果她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意义,只是为了带来痛苦和阴谋,又何必让她曾以母亲的身份,给予一些似真非真的暖意。
明楼见他表情阴郁,心里有些不忍,最终沉默了半晌还是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。但是放在身边,总比在看不见的地方要安全。”
明诚回过神:“我明白。”
“你要接近她。”明楼道:“要获取她的信任,这样我们才能把需要她传递的消息传递出去。”
“我现在和她关系很僵,”明诚皱着眉:“很难贸然亲近。”
明楼想了想,道:“那我们就演场戏,把你推近她。”
明诚不说话。
他有些抵触,却也知道不过是一时情绪而已,最多不过摆点脸色给明楼看。
明楼见他缩在沙发里,穿着自己的旧衣,脸上露出倔强的委屈,恍惚间仿佛明诚又回到了少年时代。那一点点脾气和无理取闹,都用在自己身上,要他哄了才回心转意。
明楼心里就生出一些柔软,像个温柔的陷阱。
他伸出手,按住明诚的眉心,揉开纠结在一起的浓眉,叮嘱道:“身边都是狼,时刻要小心。”
明诚闭上眼,心里有点愤然。
真知道怎么治我。
他想。
电话铃声突然炸响,打破片刻安宁,两人一怔,猛地站了起来。
楼下响起脚步声,是阿香去接电话。
闪电划破天幕,紧接着雷声大作。
明台!
明镜听到楼下响动,从房间里出来,看到明楼和明诚穿戴整齐,有点诧异:“这是要出去?”
明楼回过身,道:“有点事。”
明镜皱了皱眉。
明楼的事她不好问,也不愿问,只得道:“雨下得大,阿诚你车开慢些。”
明诚应了。
明楼道:“我们去去就回,大姐你早些休息。”
明镜摆了摆手,转身回房,一边小声嘀咕,“几点了?明台怎么还不回来?”
明楼和明诚对视了一眼。
明诚上前开了门,冷风夹着雨点就扫了进来。他替明楼撑开伞,雨像泼下来似的打在黑色伞面上,又四散着溅开。
“明台得手了。”两人穿过草地,明诚低声道:“南田有点气急败坏,整个领事馆都封了起来。”
“如果他不能从正门走出来。”明楼坐进车里,“第二条路是什么?”
“苏州河。”明诚收了伞上车,发动车子,“日本领事馆花园里的池水,是从苏州河引进去的。”
明楼看向车窗外。
整个世界都像汪洋。
梁仲春站在日本领事馆外,一肚子气。雨幕里见到明楼的车缓缓驶来,如见救星。
他杵着拐杖迎上去,一叠声喊:“明长官,明长官!”
明诚先下车撑开伞,又绕到后面给明楼开门。明楼下了车,皱着眉问:“什么情况?”
梁仲春披着雨衣,挡不住雨势太大,浑身都湿透了。他一边哆嗦,一边抱怨:“明长官,你说特高课这什么意思?打电话叫我们来勘察现场,到了又不让我们进去,嗨,这是让我们给他们看大门哪!”
明楼没理他,看了看四周,“怎么不叫救护车?”
“噢,说是没人受伤。”梁仲春抱怨完,心里舒服了点,砸着嘴道:“凡是跟凶徒碰过面的,全死了。”
“全死了?”
“对,全死了!没留一个活口。真够凶残的……”
明楼微微松了口气,“找到什么线索没?”
“没啊。这不不让我们进去么……也真够邪门,日本领事馆守卫森严,您说这这歹徒怎么混进去的?”
明诚知道明楼不欲与梁仲春多做纠缠,就给梁仲春递了个眼色,让他闭嘴。他给明楼打着伞,走向守在门口的日本兵,出示了证件。
日本兵侧开身让他们进去。
梁仲春紧随其后拾阶而上,却又被拦了下来。他满腹牢骚地骂了几句脏话,到底无可奈地退了回去。
南田洋子负手站在桌前,听到声响,回头一扬眉,“明先生。”
她神色沉稳,并不见任何慌张愤怒,反而隐隐有自得之色。
明楼心一沉,颔首道:“南田科长。”
尸体已经被清理出去了,清洁人员正在清洗血迹。勘察人员也已经收工。
明诚打量着基本还算整齐的房间。
明台下手很干净,没有留下太多打斗痕迹。
他稍稍松了口气。
南田也不寒暄,直接对明楼道:“死了三个。两个领事馆的宪兵,死在门廊;还有一个打字员,死在办公室。凶手手段狠辣,一击致命,没有太多打斗。”
“丢了什么?”
“第二战区兵力部署计划副本。”
“几名凶犯?”
“不清楚。看动手情况,最多不会超过两个。”
南田语速比平时稍快,简直不费心思隐瞒任何问题。她很兴奋。为什么?
明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南田。
南田的眼神还在扫视全场。
现场已经勘察过了,她在看什么?
“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的窃取一份文件,无非就是想说他们已经拿到了作战方案,要军方放弃第二战区的原有部署。”明楼试着拉回南田的注意力。
“对。”南田毫不在意地道:“他们的目的达到了。文件泄密,军部肯定要调整作战方案,他们赢得了时间。”
房间的窗户维持着明台逃走时的原样大开着
雨被风带进来,在窗底下积了一小滩水渍。
窗外就是领事馆的花园,池塘的水面被暴雨砸得碎成一片,狂乱又安静。
明台是躲在哪,还是已经进了水道?
明诚有些忧心。
明台是全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。在明镜的心里,明台的天真无赖,是这个家里现在唯一还像个家的存在。
明楼要替明镜守着。
他要替他们守着。
一道闪电劈下来,映亮了天幕,借着光,明诚看到窗边有什么东西一闪。他一开始以为是积水反光,稍微走近才发现是一块玻璃碎片。
是什么?
哪来的?
风吹起窗帘,雷声轰鸣,明诚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。
一只破碎的手表躺在窗帘掩盖的死角。
明台的表……明楼的表!
南田洋子脸上浮起诡异的表情。
明楼一瞬间福临心至。
他想提示明诚,南田的视线却已经扫到他脸上,似笑非笑地:“赢得了时间,也就赢得了一半的主动权。”
明诚踩住手表。
他警惕地朝四下看了一眼。
南田脸上近乎露出微笑地递给明楼一份文件:“这是今天赴会的所有宾客名单。我一份,你一份。我负责调查日本人,你负责调查……”她终于没控制住得意,道:“你们新政府的人。”
风将窗帘吹开,扬起的阴影像一张巨大的网笼在明诚的身上。
明楼感觉心脏像是被人捏住,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一处。他接过文件,喉咙发紧:“明白。”
明诚蹲下身去,假装系鞋带。
南田看着桌子上的一面圆镜,嘴角控制不住的扭曲出一个兴奋嗜血的微笑。
窗帘落下,罩在明诚身上。
明楼闭上眼睛,一瞬间仿佛回到四年前那个用枪抵着明诚脑袋的雪夜。
“说,说错一句,你就完了!”
明楼睁开眼。
从现在开始,走错一步,明诚就完了。
他合上文件,仿佛好奇地问:“南田科长,你在想什么?”